
來喝一杯茶
作者:[法]蓬草
“這些是什么?”
莫恩把一張小紙條放在桌子上,“如果我請鄰居們來喝一杯茶……”他指著紙條上的字,念著。
紙上是一幅畫。左上方是一個垂首微笑的太陽;太陽下,是一幢又一幢的城市大樓,窗戶有關著的,也有打開的;窗子如果打開,便有一個或兩三個人探出身來,和另一扇窗子的人微笑、握手或談話,他們均有愉快的面貌,十分高興見到鄰居;屋頂上,彩色氣球升起來了,增加節日的氣氛;天空中,白色的鳥兒在飛翔,為了表示自由和舒暢。紙條上的文字:“親鄰行動,屋宇節------如果我請鄰居們來喝一杯茶!”
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
莫恩告訴她,本區的超級市場,發動人們過一個新的節日,名為屋宇節,希望住在同一樓宇的人,在6月9日這一天,互相邀請,見見面,同喝一杯茶。這就是親鄰行動。超級市場印了一些紙條,免費派發,人們可把它們用作邀請卡。莫恩把紙條翻過來,“你看,背后便是邀請卡,印了時間、地點、邀請人、被邀請人等欄,只待填寫!
莫恩笑嘻嘻地反問:“為什么不可以?”
嫁給這個男人已逾十年,做妻子的仍舊認為:莫恩是一個她難以明白、不容易了解的人。
莫恩會對植物,特別是對花朵說話。
露臺上的植物,有蝴蝶花、天竺葵、矮牽!@些是花,還有蜘蛛草、紙莎草和一株源自約旦的樹苗。一年前,莫恩夫婦到約旦旅行,在一次遠足中碰見一個小孩,孩子向莫恩攤開手掌,不是乞求;他的掌心有許多種子,他說要送給莫恩。旅行回來,妻子早已忘記這件事,有一天,她看到莫恩取出種子,用棉花沾水把它們濕潤包蓋,不多久,種子發芽,之中一顆,長成了今天的這株樹苗。莫恩深信,樹苗能長成大樹。只是,露臺上怎能容納一棵大樹?
莫恩曾在某一個圣誕夜,帶了一瓶酒出門。妻子問他到哪里去,他訕訕地說:“陸伯是獨居的,今夜我去陪他喝一杯!钡欢嗑盟闩芑貋,酒原封不動,。他很高興地解釋“我在陸伯的門外,聽到他和別人說話,他不是獨自過圣誕節的,我放下心,沒撳門鈴,便跑回來了。”陸伯是莫恩夫婦從前居住的樓宇的管理員,,退休了,已有三年。
莫恩呆呆地坐在窗前,坐上半天。
但這樣子的一個人,是不受別人歡迎的。
人們認為他性情乖僻,舉止和常人有異,不明白他的腦袋中到底在想什么。至于他在圣誕夜,不經邀請,要找陸伯,更生魯莽的、沒有禮貌的行為,他分明是不遵守社交的規則的規則,不尊重別人的生活,。而他坐在窗前,待上半天,即使不是傻子,也是有個太無聊的人,浪費了寶貴的時間。他愛看書?看的什么書?全是不實用的東西,虛構杜撰的文藝小說!
幸好
只是關于親鄰行動,做妻子的卻很難和丈夫有同樣的熱心。超級市場之所以發動大家過這樣的節日,不外是替店家做宣傳,主要目的是希望人們前來購物。要請鄰居們海外一杯茶嗎?購物單上便可能包括咖啡、汽水、果汁、啤酒、紅酒,甚至是威士忌或香檳。喝茶,不能沒有小吃,餅干、糖果、面包、乳酪、火腿……這些東西,超級市場內全有出售?退圃苼------生意人在等待。
不熱心的
數十人?
首先,打開信箱的只有19人。有一戶人家,早已遷出,房子是空著的,等待新房客的出現。其余19人,有12 人把邀請卡和其他信件及廣告掏出后,粗略地看了一眼,認為邀請卡是廣告之一,便順手把它和其他廣告丟進垃圾箱中。這是很可以理解的。邀請卡——其實只是超級市場派發的小紙條——看上去像廣告。每天,信箱里充塞了許多廣告,誰有空或興趣起細看究竟?廣告的命運大多如此——丟進垃圾箱中;蛟S莫恩應該想到這一點,或許他應該把每一張邀請卡放進一個信封中,封了口,在信封上寫下收信人的名字,以清楚表示這并非是廣告;但莫恩沒有這樣做,12張邀請卡便給丟掉了。12戶住客,根本上不知道有親鄰行動這一件事。
余下的7個開信箱的人,看到卡上所寫的邀請日期、時間和地點——莫恩夫婦家。
誰是莫恩夫婦?有3個人茫然了,他們肯定這是某人在“開玩笑”,不值得理會,不用和家人提起,把邀請卡丟進家中的廢紙盒里,轉一個身,完完全全忘卻了此等無聊的小事。
有兩家是6月9日晚上早有約會,他們是沒空的,即使他們相信邀請卡不是一個玩笑,也實在無法參加。當然,如果他們是有禮貌的人,是應該回復一張小紙條或小卡片,多謝邀請,并道歉一聲,說真不湊巧呢,他們偏在這個晚上有約會。但他們沒有這樣做,并非缺乏教養,而是覺得像這么鄭重的回復,總顯得別扭吧。邀請人大概想著“愿者自來”,不愿或不能來的便不來好了,是不等待人回復的。
其余的兩戶人家,曾在超級市場內看過這些邀請卡,知道有“親鄰行動”這件事,他們想:商店的宣傳手法,實在層出不窮,沒想到竟有人認了真!他們大概知道莫恩夫婦是誰,即使雙方從來沒作正式的交談。印象中的莫恩夫婦,特別是莫恩,顯得有點怪怪的。姓曾的一戶人家,對莫恩更有不滿處,原因是某天黃昏。
姓杜的另一戶人家,對莫恩沒有特別的不滿,看著邀請卡,決定不了去還是否去赴會,他們不外是畏羞。他們一向害怕和人打交道,如被迫在社交場合中露面,杜氏夫婦永遠是沉默無言。他們有兩個小孩,性情和父母完全相反,整天不斷發出聲音,更愛推移家具,攪亂小陳設。
6月9日。
莫恩夫婦忙碌了大半天。
首先,要把廳空出來,讓客人有走動的地方。他們合力把書桌沙發等全推進墻,騰出空間,擺放了折椅。當然,如果全體住客一同出現,不會有足夠的椅子供他們坐下來,至少有一半人需要站著,“像游園會那樣!”莫恩笑著說。在廳的一邊,他們放下飯桌,鋪了一張華麗的天虹色彩的臺布,桌上放滿各式飲品,有果汁、紅酒,也有自制的雞尾酒;碟子和碗里,盛著小吃:花生、餅干、蛋糕、糖果……莫恩夫婦沒有忘記在飲品和食品中放上一個大花瓶,瓶中插著開得燦爛的紅玫瑰。他們的露臺上,也有一株玫瑰花樹呢,六月,是花開的季節。今晨,妻子把一束玫瑰剪下來,心想:“要是一個人也不出現……”
妻子的天性是悲觀的,原因是她認為自己洞察世情,相信人性本惡。莫恩笑著問她:“那么,我既是人,我的本性一定是惡,你嫁了一個惡人,不害怕嗎?”妻子不知道怎樣回答,胡亂地解釋:“后天的修養,可以把惡性減少或消除!蹦鞅愫芸鞓妨耍箾]想過原來自己是一個有修養的人。他搔搔頭,問妻子:“我真的是有修養嗎?”妻子哭笑不得,便不和他研究下去了。
在6月9日這一天的黃昏,莫恩的妻子擔心的是有沒有鄰居應約前來,她不愿意看到莫恩失望的臉色。她把玫瑰花插好了,再沒有其他事可做。夫妻相看一眼,像是互相鼓勵和安慰,各自挑了一張椅子坐下來,各人打開一本書閱讀,開始等待。
半個小時過去了,露臺上偶爾飛來一兩只灰鴿子,大概是累了,在欄桿上歇歇腳,但是不久又飛走了。
一小時過去了,西方的天色,雖仍晴亮,但已隱隱地透著一點金黃。難道黃昏真的要抽身離開,讓莫恩夫婦度過一個寂寞的難堪的晚上?
妻子不敢開口說什么。再等一會兒?等至晚上7點鐘?她已不相信會有鄰居出現,邀請卡上寫得是下午5時。她再看一眼掛鐘(怎么掛鐘的滴答聲音比平時來得更響?),6時30分。她想:再等上半小時,她便要把所有飲品、小吃等拿回廚房,把家具重新調動,使客廳恢復本來的樣子,然后……她可有做晚飯的心情?還是向丈夫提議:兩個出外,度過這一個晚上?丈夫能接受現實,不太傷心嗎?
快7時了,妻子偷眼看莫恩,他平靜地站在露臺上,看著遠山;西方的天際,掛上一片輕巧的紅霞。
突然,門鈴響了,妻子給嚇了一跳,她來不及通知露臺上的丈夫,趕去開門,像害怕走遲一步,門外的人便會消失。是哪一個鄰居?真的有人赴約,不會是推銷員吧?她把門打開,一個和氣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外,是她從沒見過的一張臉。她想:我當然不認識住在這樓宇內的每一個人……但他真是應約前來的嗎?對方像猜中她的疑惑,微笑著先開口了:“我是剛搬來的新鄰居,謝謝你們的邀請。我可以進來,和你們喝一杯茶嗎?”
女人幾乎感激涕零了:“請進來啊,請進來!”
來客踏進門,莫恩妻子把門帶上,一轉身,看到來客的背,她呆了。
來客的背上,發著光,她清楚地看到一雙小小的、白色的翅膀。她失聲說:“你……”
對方“哦”了一聲,“我忘了!”以手輕拍肩膀,翅膀消失了。
莫恩妻子掩著口,“你是……”
對方把右手的食指放到唇間,“噓……”再輕聲地說,“告訴莫恩,客人來了!”